近年來,高雄觀光熱度隨著演唱會及各式大型活動接連舉辦下,無論在民眾滿意度或觀光人次都有傲人的成績,但與此同時,高雄卻也接連傳出老字號飯店熄燈或出售的消息。這包括,華園六合館結束營運,麗尊酒店轉手建商,國賓飯店則因申請危老重建而歇業。這些曾是高雄城市記憶、旅宿地標的飯店,紛紛淡出江湖,不禁令人納悶:高雄觀光熱度是否僅是假象?而高雄的飯店業成為掀開遮羞布的那把誠實稱尺?
然而,若將幾間飯店的退場歸因於市場疲態,其實過於武斷,畢竟,這三間飯店歇業各有其因,案情並不單純,其雖非偶發事件,更不是一時之變,但卻是產業結構、土地資本、政策制度與城市發展節奏交織下的結果。與其說是市場不景氣所致,倒不說,是另有深層的城市發展邏輯正在改寫這座城市的空間秩序?
從外在條件來看,疫情無疑是引爆點。高雄的中高階飯店長期倚重國際旅客與商務客源,疫情期間國境封閉、商旅萎縮,使得原本營運就捉襟見肘的老品牌雪上加霜。即便疫情解封後,國旅回溫,市場焦點卻轉向設計旅店、小型特色旅宿等新型態產品,老飯店反而顯得笨重而不合時宜。
事實上,高雄近年積極發展國際會展、演唱會經濟,吸引洲際、日航、凱悅、萬豪等國際品牌接連插旗,形成新一波的高端旅宿熱潮。但對華園、華王、麗尊這類本土品牌而言,資本規模與品牌效應難與國際集團抗衡,當新進者搶占市場,新舊世代自然出現明顯消長。
換言之,老飯店並非單純「撐不住」,而是無法在新競爭條件下找到生存縫隙。這也是這波退場潮背後,更值得關注的城市發展訊號。
圖/取自高雄麗尊酒店FB
乍看之下,華園、麗尊、國賓三家飯店相繼歇業,感覺上,似乎坐實了高雄飯店業陷入全面性困境。但實際上,三者退場各有不同脈絡,反映的是產業淘汰、資產活化與政策驅動的三種樣態。
首先是華園飯店,其代表的是老飯店在無力轉型下的黯然退場。
華園六合館於2021年結束營運,是典型的被時代淘汰案例。由於其設備老舊、品牌吸引力下滑、疫情衝擊與市場競爭等多重壓力,華園選擇結束經營,反映的是一個傳統飯店無力轉型、資源耗竭的無奈結局。
至於麗尊酒店,則是資產活化下,以退為進的產物。麗尊飯店並未停業,而是轉售給興富發建設,表面維持營運,實則為企業資產重組與資本調度的策略之一。麗尊集團強調旗下帕可麗飯店仍持續營運,顯示其核心業務並未全數退出。這類型退場,不是因營運失敗,而是企業選擇將資產轉化為更高報酬的投資工具。
最後則是最受矚目的國賓飯店,其代表的是政策導向下,都市再造的典範。高雄國賓飯店的熄燈,最具爭議也最具指標性。國賓飯店申請《危老條例》,經鑑定為「危樓」,爭取到大幅容積獎勵,計畫改建為兩棟50層以上高樓住宅大樓。此案雖程序上符合法規,但卻引發自救會質疑評鑑標準與公共利益考量,反映出台灣都市更新政策中的模糊地帶。
事實上,從這波高雄老飯店的退場潮,其實可視為台灣都會區轉型的經典案例。從公眾及都市發展的觀點來看其真正關鍵不在「營運是否不景氣」,而在於城市土地資本如何轉型與再分配。
多數老飯店坐落於市中心黃金地段,隨著地價飆升、商住開發利潤可觀,「繼續經營飯店」反而成了收益最低的選項。當土地的金融化價值大過營運價值,企業自然選擇退出飯店業,轉向土地開發。
這樣的現象,不只是飯店業的現象,也是百貨、戲院、老市場共同面臨的城市空間再分配問題。例如大統百貨、和春戲院、甚至漢神商圈週邊,都正面臨同樣的資產重構壓力。
圖/取自高雄麗尊酒店FB
以國賓案為例,暴露出台灣《危老條例》在執行面上的諸多問題。該條例原意為促進危險建物重建,但卻陷入了到底是拿之來爭取高容積獎勵、進行高密度開發,還是為了讓建築更安全?成為居民和業主的認知及價值爭議。尤其容積獎勵雖是都市更新常用誘因,但若缺乏透明鑑定、公平審查與社區參與機制,極易導致空間正義失衡,造成居民反彈與城市記憶斷裂。
都市更新是全體市民利益的進步過程,都更後,案主取得利益本非原罪,否則若在無利可圖、無因為誘下,又怎會有人願意參與都更?但也需注意別淪入鑽政策漏洞的套利遊戲。否則,當一座座老飯店、一棟棟地標建築被重劃成高價住宅,城市將失去的不只是商業機能,而是文化厚度與歷史連結。
對高雄而言,這波老飯店歇業潮,應視為一次產業與城市的雙重洗牌。城市必須思考:高雄未來需要的是什麼樣的旅宿產業?什麼樣的城市價值與空間配置?
對產業而言,未來的飯店發展應跳脫過去制式化商旅或團客導向,轉向主題化、小型化、設計感與在地連結的品牌發展。例如結合藝文活動、城市策展、綠建築設計的生活型旅宿,將更具競爭力。
圖/取自臉書@陳其邁
對政策而言,應重新審視都市更新與危老制度,強化民眾參與、資訊透明、評鑑公正,確保更新過程不失公平與公共利益,真正促進城市質的提升。
對城市治理而言,要擺脫「地價思維」與「容積迷思」,從更高層次思考城市的文化資產與公共空間治理,尋求平衡經濟、社會與環境三者之間的關係。
華園、麗尊、國賓的退場,不只是個別企業的經營選擇,更是一座城市在資本轉向與產業轉型下的真實寫照。真正值得關注的,不是哪家飯店歇業,而是高雄是否有能力透過這次產業淘汰,完成空間治理與城市價值的重構。
一座偉大的城市,並不在於擁有多少高樓大廈,而在於能否讓舊的空間重獲新生、讓歷史記憶融入當代生活。若高雄能把這次退場潮當作契機,而非危機,或許老飯店的熄燈,正是城市重新點燈的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