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到苗栗南庄,遊客最期待的莫過於走進熱鬧的「桂花巷」,品嘗桂花釀、桂花手工蛋捲等特產。但事實上,這條街原本和桂花並無關聯,卻因遊客期待「桂花故事」,地方只好順勢「填空」編造傳說,因而出現了「被發明的傳統」。就如同南庄桂花巷的例子,觀光活動對地方文化帶來的衝擊,在世界各地比比皆是。身為南庄在地人的《田野特調》主編邱星崴從自身經驗指出,觀光雖能為地方注入經濟活水,卻也會改造文化與生活。他提醒,當文化變成經濟目的時,不該只思考如何變現,而應回到文化本身的價值。
今年8月21日,獨立書店「現流冊店」舉辦《觀光人類學》新書分享會,邀請譯者李宗義與《田野特調》主編邱星崴,從南庄桂花巷、賽夏族矮靈祭等經驗出發,帶領聽眾反思觀光帶來的利與弊。特別是,當觀光不再只是外來者短暫的造訪,而是持續滲入居民生活的現代力量時,地方該如何權衡這股力量?
座談一開場,李宗義先介紹《觀光人類學》的重點。首先,觀光在當代已成為最普遍的全民運動。過去旅遊被視為有錢人的特權;如今,「窮遊」成為年輕人風潮,顯示觀光活動早已普及。但看似全民共享的背後,身障者、洗腎患者等族群仍因身體條件而難以參與,顯示觀光仍有不平等的一面。
「我們要思考的是,社會有一群人沒有辦法成為觀光客。」李宗義說。
第二個議題,則是經濟。1990年代以來,觀光被多國政府視為拯救國家經濟最簡單的一道藥方。投入少、見效快,具高度正當性。但實際上,觀光利益往往集中在少數財團,地方社群受惠有限。更值得警惕的是,觀光客可能改變了地方文化,甚至破壞環境。例如部分觀光區的酒店,員工多來自外地,而飯店選址不當,更可能造成環境污染。
《觀光人類學》也質疑觀光的「真實性」。李宗義說,觀光客到異地後,必然期待看到傳統祭典、特色文化活動,然而實際呈現的內容,有時是迎合遊客需求而被重新設計。這樣的「真實」是遊客強加給當地的產物。
李宗義以親身經歷指出,他曾閱讀關於峇里島鬥雞文化的文章,到峇里島旅遊時要求導遊安排參觀鬥雞,但親臨現場後失望而歸。他從這個經驗反思,我們要給觀光客看到什麼真實?
「很多中國觀光客喜歡參加原住民祭典、造訪日月潭,是要滿足他們什麼想像?什麼東西能呈現真實的台灣?很多台灣人愛參加日本祭典,是想看什麼?」李宗義說。
觀光客不只是旁觀者,也成為文化的共同創造者,觀光的需求可能改變地方節慶型態,使原本屬於族群內部的儀式變成公開表演,也可能使居民被迫將自家生活讓渡給觀光產業。
圖/日月潭是台灣的觀光聖地,每年吸引外籍遊客慕名而來,但《觀光人類學》讓我們思考,日月潭真能代表最真實的台灣嗎?。照片為示意圖,取自日月潭國家風景區管理處FB。
來自苗栗南庄的邱星崴,分享了家鄉因觀光轉變的經驗。2000年後,因週休二日與社區營造政策推動,帶動全台「老街」興起,南庄也成為觀光熱點,最具代表性的就是「桂花巷」。
邱星崴說,南莊原本沒有桂花產業,真正興盛一時的,其實是煤礦。2000年初在社造風潮下,有人在巷口開了一間「桂花巷工作坊」,命名來自當地一家「桂花巷麵店」,而麵店老闆的取名緣由,只是出於喜愛《桂花巷》這部電影。
但南庄爆紅後,大量遊客湧入當地,疑問為什麼沒有桂花。當地人只好開始「填空」這個想像,編造桂花樹下的浪漫故事,這條以「桂花巷」為名的南庄老街,也開始販售桂花釀、手工桂花蛋捲等「特產」來迎合市場需求。這種「被發明的傳統」,正顯示觀光如何形塑地方文化。
觀光也深刻改變了南庄居民的生活。大量攤販進駐,使原本孩童嬉戲的騎樓、巷弄變成商業空間。遊客湧入帶來人潮,卻未能解決人口外流的困境,反而讓年輕人只能投入餐飲與服務業。
邱星崴無奈地說:「我們典當了下一代的童年。」
圖/南庄桂花巷原本是一條尋常小巷,南庄成為觀光熱點後變成商業空間,也改變了當地人的生活。取自苗栗文化觀光旅遊網。
觀光效應也滲透到傳統祭典。每兩年於南庄鄉向天湖舉行的賽夏族矮靈祭,原是族人內部嚴肅的宗教儀式,因為在午夜舉行,被媒體稱為「台灣最神秘的祭典」。但成為觀光活動後,現在的矮靈祭已公開舉辦,儀式祭場旁出現大型夜市,遊客可以一邊參觀神聖、古老、嚴肅的祭典,一邊逛夜市、吃小吃,形成非常錯亂的場景。
邱星崴說,南庄匯集了三個族群的生活經驗,客家人、賽夏族、泰雅族密切交流,小時候還有「客家口味的飛鼠湯」,但南庄爆紅後,觀光客不想看到這些複合文化,反而使文化變得單一,削弱了三個族群的互動。
圖/賽夏族斯達隘矮靈祭原為族人內部的嚴肅儀式,但成為觀光活動後已公開舉辦。苗栗縣政府提供。
南庄的經驗,凸顯觀光的雙面性:它既能創造經濟效益,卻也可能改變文化、引發世代矛盾。對此邱星崴認為,當文化變成目的本身時,不該只思考如何變現。若只將文化視為商品,卻忽視承載文化的人,將是失衡的觀光。
「就像一位知道很多神話的耆老,一直請他去表演、唱歌,但回到家他又變成獨居老人。」邱星崴說,政府應該更要看到,如何支持生活在現場的人。